在離之話音落下的時刻，往生臺上的眾人皆是震驚又錯愕地看著他。

緋鏡卻突然歪了歪頭，突然問道：“你說，操縱？”

離之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，繼而點了點頭：“對。我在五年前初遇顏夕的時候便對她用了魔界的曇蠱術，利用她的同情心，引誘她收留我，將我帶到靈犀山，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操控她除去靈犀老祖……”

說到這裏，他頓了頓，緊接著，像是想到了什麽好笑的事，突然笑了起來：“可我沒想到我蟄伏此處五年，多次出入仙界，卻是沒有一人認出我真正身份，而自詡正道之首的你們……”他擡手指向蕪衡與其身後，仰頭笑道，“竟然將時間都放在了勾心鬥角之上，當真讓我開了眼界！”

他這一通話說完，仙界的人臉色霎時一紅，眾人看向他們的眼神也從同情便成了鄙夷。

方才靈犀被顏夕斬魂，灰飛煙滅之時，仙界的人是第一波沖上來的，面上震驚，口中哭嚎，看在他人眼中倒是情真意切的模樣，可此時聽了離之的話，再結合先前蕪衡的話，卻不由得讓人懷疑他們的傷心與難過，倒有幾分真，幾分假了。

外圍的人猜忌懷疑，跪坐在中間的幾人反倒像是處於另外一個世界似的，除了呆楞便是低聲的抽噎，安靜得很。

碧曉皺了皺眉，努力將眼淚收了回來，回神見身旁的紅鳶仙君攤著手一副呆滯的模樣，不由得有些擔憂，輕聲喚了句：“仙君……”

紅鳶還未答話，卻是另一個人動了。

虞姒一擦眼淚，從地上爬起來，眼中怨恨猶如厲鬼。

她上前幾步，將背對著眾人的沈北硯一扯，露出了他懷中緊閉著眼的顏夕。她的手正要伸向那人的肩膀，冷不丁旁邊一只手直接抓住了她的手腕，力量之大，讓她的手再不能前進分毫。

“沈北硯。”虞姒狠狠的瞪向那人，語氣像是暴風雨前的平靜，“你知不知道她做了什麽？”

沈北硯沒說話，只是用力一甩，將她的手甩開。

似是一把火點燃了油堆，虞姒一下子便炸了，她罵道：“她殺了師父！她殺了帶你進門的師父！你瞎了嗎？！你現在還護著她，你是不是傻啊！！你到底有沒有心啊！！！”

虞姒將沐心劍朝著顏夕刺了過去，被沈北硯擡臂擋下，長劍入肉，霎時開了朵朵梅花。

虞姒抽出，再刺。

“沈北硯！你忘恩負義！！”

“你不配為靈犀山人！！你不配！！！”

長劍抽出，再刺。

“師父對你不好嗎？！你竟然包庇這個罪魁禍首！！你怎麽有臉面對師父！！！”

白衫早已被染成一片血色，眾人有些不忍地偏開頭，卻沒有人開口或是阻攔，無論如何這都是靈犀山自家的事，外人確實不好插手。

可從始至終，沈北硯都好似沒有感覺一般，任她罵，任她傷，只是在聽到“不配”二字時，眼睫顫了顫，似有些疑惑地擡頭看了她一眼，覆又垂眸，繼續他的沈默。

終於，顧免擡手，止住了虞姒的動作。

“夠了。”

淡淡的兩個字像一個定身符，虞姒的動作立刻停了下來，她轉頭，似乎這場單方面的傷害抽去了她所有力氣，對著自家掌門師兄說出來的話不覆方才的憤怒與喊叫，反而變得幾不可聞：“師兄，她殺了師父，我們……我們沒有師父了……”

極輕極輕的幾個字，帶著滿腔疲憊與委屈，像極了被拋棄的小動物。

顧免輕嘆：“我知。”

聞言，虞姒再也忍不住，淚水一瞬間奪眶而出，她捂著臉，嗚咽起來。

碧曉垂眸，眼眶紅色漸深。

不知是否是虞姒這一鬧的緣故，紅鳶終於回神了。

他從地上站起來，身形踉蹌一步，沒等旁邊弟子伸手攙扶，便穩住了身形。

紅鳶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塵，語氣漫不經心：“在場人親眼所見，顏夕上仙手刃恩師靈犀老祖，不知顧掌門對此有何說法？”

顧免行了一禮，話語中帶著往日的平淡禮貌：“既是靈犀派家事……”

“誰跟你說是家事？”

紅鳶突然擡眸打斷了他的話，神色淡漠，語氣冰冷，完全不像是傳言中那個妖嬈嫵媚的月老的作風。

“靈犀老祖雖是靈犀派開山掌門，但歸根結底，是我們仙界的人，而顏夕上仙恣意殺害我仙界中人……”

他的目光落在顏夕蒼白的臉上，再不覆往日的溫和親近，只剩冰涼一片：“……按理，該交由仙界處理。”

“哈哈哈哈！”

顧免聞言沒有立即出聲，卻是身後不遠處突然出來了一聲輕笑，三分嘲諷，七分像在看戲。

見眾人的目光一瞬間到了自己身上，離之也不怕，只緩緩道：“處理來處理去，還不是要了她一條命。”

紅鳶看著他，冷冷道：“方才還說是操縱，怎麽，如今離公子又舍不得了？”

“錯了。”離之搖搖頭，又是一笑，“只是覺得仙界你們仙界當真無趣，殺個人還如此磨磨唧唧，還不如……”

離之的目光慢慢轉向顏夕，不過只停頓一瞬，便又移向沈北硯，溫和一笑，但笑容中卻帶了幾分挑釁：“……方才讓我再捅上一劍來得快。”

“狂妄！仙界之人還輪不到你魔界來處置！”

“就是！今日就讓他在這裏有來無回！”

人群中有人不滿他的話，立刻反駁出聲。

顧免皺了皺眉，正要開口，哪知一直沒什麽動作的沈北硯卻是突然擡腿，對著離之當胸一踹。

也不知離之是沒料到，還是料到了也沒力氣躲，竟是生生受了他這一腳，被踹的一聲悶哼，猛地向後退了數步。

這一腳力氣不小，況且正正踹在離之原本受了劍傷的部位，新傷加舊傷，只覺原本艷紅色的地方顏色又深了幾分。

沈北硯剛要收回目光，懷中那人卻突然顫抖起來，眉頭緊鎖，臉上冷汗連連，仿若正在忍受極大痛苦。

他怔了怔，不解地看向她。

“五師伯，你好似忘記了什麽事。”

沈北硯下意識地朝著聲源處看去。

離之穩住身形，擡手抹去嘴角血跡，而後溫溫一笑，舉起了手中的物件——

那是一個碧玉剔透的鈴鐺，隨風輕輕飄動，卻沒有一絲聲響。

“說起來，同知鈴似乎不止悲喜同知……”他語速極為緩慢，卻叫沈北硯瞳孔驟然一縮，“……還能痛苦相知呢！”

沈北硯立刻取下顏夕腰間一個相同的鈴鐺，手掌微一用力，那鈴鐺瞬間化成齏粉。

離之大笑起來，好似也不在意他的動作，只自顧自地道：“讓我想想，我是什麽時候這樣做的呢？”

言畢，他竟然真的歪頭認真地想了起來，半晌，笑道：“哎呀，想不起來了。”

便是與往日裏的溫和笑意沒有差別，此時掛在他的臉上，知曉他的身份，這笑容，便怎麽看怎麽怪異。

遠處的冥王摸了摸下巴，嘀咕道：“這人瞧著有些不太對啊，魔界的人都這麽神神叨叨的？不對啊……楚夢澤好像不是這樣吧……還是近些年魔界流行這種性格？嗨呀都怪楚夢澤長年閉關，這下可好了，魔界風氣全跑偏了……”

他自言自語了半天，才發現身邊人連個眼神都沒施舍給他，頓時不樂意了，挑眉看向那人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樣，問道：“你看啥呢？”

“我……”緋鏡面上神色似乎很是糾結，半晌才道，“我好像覺得他有點眼熟。”

冥王不以為意：“你看他第一眼，轉頭，再看他，這不就算見過了，能不眼熟嗎！”

“……”緋鏡無語了一會，不過還是沒忍住，解釋道，“我覺得他有點眼熟。”

冥王疑惑：“誰啊？”

頓了頓，緋鏡突然驚異道：“……楚夢澤？”

冥王一怔：“誰？！“

這邊兩人還在猜測他身份，那邊已經又要打起來了。

似乎是終於忍受不了離之的態度，顧免怒喝一聲：“住口！”

離之還在笑：“你們加諸在我身上的傷，一刀一劍刻畫出的痛，我都加倍返還到這位上仙身上。如何？被人玩弄的感覺，你還滿意嗎！”

這句話是對著顧免說的。

那人此時雖是笑著，但眼中一點笑意也無，反而言語鋒利，恍惚中讓人有一種下一瞬他便要生吞活剝了對面之人的錯覺。

顧免召出劍，冷聲道：“你處心積慮入靈犀門，操控門中上仙殺害開山掌門，又設計重傷上仙，無論哪一條，都足以遭受千刀萬剮。”

他將劍橫於前，“今日，我顧免便要替天行道！”

聞言，天頤神女卻是微一皺眉，卻突然將目光從往生臺中央移向空中。

侍女疑惑地詢問：“神女，怎麽了？”

天頤低聲道：“有人來了。”

在眾人驚呼聲中，顧免身形一閃，碧藍色劍光瞬時到達離之眉心，鮮紅色血液剎那染上劍尖。

離之卻不閃不避，唇角微勾，細細看去，那笑容中竟帶了點釋然的意味。

顧免神色平淡，持劍右手穩穩向前推去。

“誰敢動他？”

就在劍尖即將沒入眉心之際，空中突然傳來一道冷冽的女聲，緊接著，一聲呼嘯，一柄大刀沖著顧免飛速而來。

顧免面色不變，立刻轉身長劍橫掃，“鏘”的一聲，將大刀直接打了回去。

而同一時刻，一條長鞭破空而來，不偏不倚地纏上離之的腰，大力一甩，直將他帶到了半空來人身邊。

眾人齊刷刷地向著來人望去。

半空中除離之外有三人，一人手持大刀，一身漆黑，面上圍一片黑色面巾，看不清容貌，此時正彎腰扶手向離之行禮；另一人像是少年模樣，此時蹲在半空中，手持黑色長鞭，正低頭看著眾人不知道尋找什麽，半晌，他動作一停，目光一亮，卻是朝著緋鏡的方向揮了揮手，朗聲道：“又見面了，護法大人！”

緋鏡一楞，轉頭看向冥王：“這誰啊？”

冥王聞言也是一怔：“你惹的桃花債問我幹啥？”

緋鏡：“我……”

想了半晌，也沒想出個結果，無視又有些不好意思，緋鏡想了想，還是擡手與他揮了揮手，卻什麽話都沒說。

哪知那人卻像得了寶貝一樣，目光中的光芒越來越亮了，揮手揮得也更加用力，緋鏡也不好意思先停下，於是……

那人揮手。

緋鏡揮手。

那人揮手。

緋鏡揮手。

……

在與不知名的某人揮了數十次之後，緋鏡：“……我累了。”

冥王拍了拍肩膀：“來吧。”

緋鏡裝模做樣的摸了下腦袋，渾身卸了力，被冥王順勢一撈，抱在了懷裏。

見此，那人一下子著急了，起身便要跳下去：“哎哎……”

哪知話還沒說，腦袋便被別人拍了一下。

“老實點。”

那是三人中唯一的女子。

黑色長裙，銀紅腰帶，微擡的指尖逗弄著一只絳紫色的小蛇，動作漫不經心，氣質卻冷似寒霜，拒人於千裏之外。

那蹲著的少年摸了摸腦袋，委屈地看向女子：“悸姐姐……”

女子精致的眉眼向下一瞥，冷聲道：“閉嘴。”

少年似是極其怕她，當真閉上了嘴，不發一言。

離之本是隨意地摸著眉心傷口，此時動作卻突然一頓，意味不明地看了那女子一眼，不過也只是一瞬，他便轉回目光，緩緩道：“太慢了。”

持刀人恭聲道：“請少主降罪。”

冥王暗自咂了一下嘴，嘀咕道：“還真是楚夢澤兒子……”

此時的緋鏡睜開了眼睛，面色卻有些古怪。

半空中少年癟了癟唇，沒說話，倒是那女子懶懶地開口道：“請少主仁慈一些，等回到魔界再降罪吧，這烏煙瘴氣的地方，當真讓人難受。”

她這話一出，下面這些人臉色便更加不好看了，地方烏煙瘴氣，不就是拐著彎罵是這些人導致的嗎？

一下子都義憤填膺，恨不得上前直接替離之給他們降罪。

顧免看著半空中的四人，沈聲道：“看來魔界是當真要與靈犀山為敵？”

離之還未答話，靈犀山山門方向突然再次爆發出一陣強光，光芒興起突然，亮得灼眼，叫眾人的心突然顫了一下。

光芒還未褪去，便有一人踉蹌著向前走來，血染白衫，鬢發散亂，臉上鮮血泥土混雜，骯臟不堪，似乎還摻雜著風幹的淚跡。

仿佛已然失去了太多力氣，才走了幾步，他便突然“撲通”一聲跪了下來。

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麻木地尋找，慢慢地，慢慢地……

而那人卻仿若有所覺一般，自己走了出來……

視線相交之時，他緩緩擡起雙手，將手中之物奉給面前之人——

那是一把破碎的折扇。

“月河鎮之戰，泉清上仙為保眾人，血肉魂靈為祭召喚玉面神影，終在全部狼狐自爆前，保下門中弟子。而泉清上仙——”

周小九擡眸，眸中空洞而絕望：

“當場身散魂消。”

空氣中突然靜默了片刻，而後，一陣慘叫聲在往生臺響起，如同一把利刃，倏然劃過每個人的心。

絕望，了悟，後悔——

可是已經晚了。

想起來的那個記憶中的少年，已經永遠離開了。

六界的第二次大會，一片混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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